你不可沒有父親
洪予健
我父親於2009年1月18日安息主懷,享年八十有五。24日上午,教會許多弟兄姊妹放棄了週末的休息,參加我父親的追思禮拜;下午又冒著嚴寒,到墓地為他送行。這份從主來的愛心,給了我們全家莫大的安慰與激勵。我雖然暫時失去了地上的父,但是我沒有失去、永遠也不會失去天上的父!我們眾弟兄姊妹都在教會--永生神的家裡;我們不會失去那天上的父,祂也必保守祂的兒女直到永遠。
耶穌基督來到世上,最大的使命就是要把我們帶到天上的父家裡去,祂要讓我們在祂裡頭都成為父的兒女。因為這位天上的父是我們生命的賦予者、供應者、保護者,你若渴慕有這樣一個永遠的天家,就不可以不成為天父的兒女。所以我說「你不可沒有父親」。
但我們怎麼知道有這麼一位天父?若不藉著基督耶穌,我們別說無法認識天父,連祂呼喚我們回家的聲音都聽不到。主耶穌在十字架上為我們的罪獻了祭,讓父上帝對罪憤怒的審判落在祂自己身上,我們才可以因著相信主耶穌,與天上的父和好,成為神的兒女。
主耶穌是如何引導我們來認識天上的父呢?耶穌在登山寶訓中說「你們祈求,就給你們;尋找,就尋見;叩門,就給你們開門」(太七7)。但,我們怎麼會祈求呢?怎麼想到要去尋找什麼呢?又怎麼知道有一扇門是可以去敲的呢?主的意思很明確:因為天上的父神已經先愛了我們。
我們如何能相信天上有一位父會先愛我們呢?耶穌以地上肉身的父親作類比讓我們明白,「你們中間誰有兒子求餅,反給他石頭呢?求魚,反給他蛇呢?」(太七9-10)。當時耶穌向著一群成年人宣講,所以祂訴諸他們身為人父的親身經驗,意思是:你知道我說的是真的--兒女若向你求餅,你不可能反給他石頭;求魚,不可能反給他蛇,因為你總期望兒女們能得著好的東西。
這就應了中國的一句俗話「天下無不是的父母」。但耶穌馬上卻說「你們雖然不好」(太七11)。在神眼中,我們這些為人父母的再怎麼慈愛,卻仍是「不好」。怎會如此?聖經告訴我們,「沒有義人,連一個也沒有。沒有明白的;沒有尋求神的;都是偏離正路,一同變為無用」(羅三10-12)。原來人最大的「不好」是不尋求神。人總是一心為自己打算--你對我好,我就對你好。但這並不是真正的良善。在神面前,我們都虧缺了神的榮耀,都犯了罪。這個罪是指我們不在乎神那絕對聖潔的標準,反而自定標準,以「對得起良心」自誇自詡,卻很少自問:我這良心是不是已經被玷污、扭曲了?
「你們雖然不好,尚且知道拿好東西給兒女」。主耶穌指明,人雖墮落了,在為人父母方面,還是受到了神特別的保守。十誡命令兒女「當孝敬父母」(出廿12),卻沒命令父母「當愛護兒女」,因為在罪性裡,兒女不孝敬父母是常情,父母愛兒女卻是真情。如果說肉身父母再怎麼不好,尚且懂得舐犢情深,「何況你們在天上的父,豈不更把好東西給求祂的人嗎?」這就是主耶穌的重點。祂要藉著世上的父在我們生命中的意義,引導我們來到天父身旁。
你不可沒有父親,沒有父親就沒有你,這句話從本體上是恆真的,其真實性在於神設定的生命傳承方式。《西遊記》裡的孫悟空是從石頭蹦出來的,他沒有倫理,誰也不放在眼中,所以就大鬧天宮。我們現代人從某個角度說,也同樣把父性的傳承給斬斷了。人從哪裡來?進化論說人是從猴子來的,人於是成了無父之類。但我們卻從聖經看到生命真正的源頭。我們藉著聖經家譜的記載一路追溯上去,才知道人類的始祖、第一個父是亞當,亞當是神按著祂的形像造的,我們也從亞當那兒承受了生命。神的形像是榮美的,可是我們人的作為,常常連自己都不滿意。這是怎麼回事?原來是始祖亞當犯罪、墮落了,將神那完美的形像破壞殆盡;因此,人類祖祖輩輩都帶著這種遭破壞的神形像來到世上。這就是「原罪」。
有人反對聖經的話,不相信人怎麼可能有所謂的原罪;但我從自身經歷出發,倒很容易就接受了原罪的觀念。我自己就是帶著政治原罪出生的。記得幼時和小朋友一起玩,大人來了,他先不問我叫什麼名字,而是問:「你是哪家的孩子?」一聽是洪道修家的,他表情就立刻發生變化:「哦,洪道修家的!」我很快發現,我的價值完全是由「父親是誰」來決定的。我與父親是不可分割的共同體,我的命運和父親的命運是緊緊連在一起的。如果父親命運不好的話,我也翻不了身。
我父親原來是蓬勃向上、意氣風發、大有作為的青年;他在學習上展現了卓越的才華,1948年在全國的司法官考試中,成為原上海法學院唯一榜上有名者。中共建政後,他生命的光華就中止了。我父親從上海的法院去到蘇北的鹽鹼地墾荒建場,緊接著政府發佈戶口政策,他就再也回不去了。他的法律長才,不但不被使用,反而成了政治上的污點。
我父親那時才三十出頭,這境遇使他整日愁眉不展;長子出生不但不能使他稍得安慰,反而令他更加長噓短歎。為什麼?因為憑他對當時共產政權性質的瞭解,他知道自己已經被定為異類了。一旦被視為異類,再怎麼表現也沒用了。他不但自己沒有出路,連兒女也註定要跟著他受苦。確實,我那時總是緊張地注視著父親與周遭人們的關係。誰對我父親好,誰就必然會對我好,他就會是我的朋友;誰對我父親不好,他也不可能對我好。在當時很幼小的心靈中,我就是這樣看待我與這世間的關係。
文革前一年,我無可選擇地進了我父親任教的農場子弟中學讀書。無可選擇,是因為前一年還可以考縣中;但到了我這一年就不得報考,必須在本地農場就學。我入學才一年,文革爆發,我父親很快遭到批判,最大的現行罪是「鼓吹走白專道路」。「白專」表面的意思是不理會政治與社會責任,只鑽研專業知識;但其實「白」是貼上去的,只要你「專」,一定就是「白專」了。如果一個老師勉勵學生好好學習文化知識,那就是走白專道路。我父親「鼓吹白專」,而我就成為父親培養白專的典型苗子,名字被貼在大字報上,當作父親的罪證。
我也有許多同學的父母被批鬥了。不少人以此為恥,想自行脫離原罪,生怕家庭的階級出身和政治背景連累了前途;有些人在上面的鼓動下站出來,表示與父母劃清界限,或者在批鬥會上當眾打父親耳光,或者領著眾人喊打倒母親的口號。這種人的結局大多很悲慘,有的是父母沒料到連兒女也這樣對待他,絕望之下上吊、跳樓,留給兒女一輩子的傷痛懊悔;也有的是後來父母被平反了,兒女不知如何再照常面對他們。其實我們若不認地上的父,也不可能認天上的父,不認父母,違反了神創造的旨意。即便真的是父親不好,他仍然是父親;他哪怕真的犯了罪,在法律面前要受懲罰,父子親情還是不能割斷;更不要說是為了一己之私,而與父親恩斷義絕了。
當時我給父親的安慰是:我有底線,絕不說一句父親不好的話,更不會去寫大字報批判父親。一方面,我知道我跟父親的命運是連在一起的;另一方面,我知道父親絕不是大字報上所講的那個人。認識我的父親,認識他的品格、他的心,使我不盲從,不跟著領導與群眾走。我心裡堅定,情願跟著受苦,深知我父親裡面有許多寶貴的東西,是那些人不知道的。
而那位在天上的父,我們之所以不「認識」祂,是因為我們一開始就不「認」祂是父。在無神論教育中,不信神是時髦,信神的人可能會被嗤笑為迷信。怕眾人的,就跟著眾人走了。然而基督徒都知道所信的是誰,也知道祂將保守我們所相信的一切,因此即使在苦難中,都願意為祂受苦。
馬太福音中耶穌說,人雖然都是不義、有罪的,但是不義之人身為父母,向著自己孩子的情卻是真的。這就是所謂可憐天下父母心。我們為人兒女,往往對父母一些過錯耿耿於懷,甚至想到都會傷心,其實有些事是我們兒女的問題。求主饒恕我們,開我們的眼,使我們體會父母對我們的那份心。
我父親對子女的愛是真真切切的。三年人禍饑荒期間,我父親不顧自己有病、全身浮腫,如果得到一塊肉或一片魚,他就興高采烈來告訴我們。他高興的是自己的孩子有點兒東西吃了!他寧可挨餓,也要讓我們先吃到。物質照顧方面固然如此,但父親從他的價值觀出發,更是要把他認為最好的東西給兒女--那就是知識。
早在文革開始之前兩年,有件事讓我父親深受刺激。他任教的班上有位女學生,在那年的中學會考中,得到江蘇鹽城地區七個縣的第一名;她又是學校裡少先隊的大隊長,是很優秀的青年。然而沒有一家高中敢錄取她,只因為她父親是「歷史反革命」。這使我父親極為傷痛與不平,因為他不由得想到,他的兒女今後在求學之路上的命運可能也是如此。
隻手無力可回天,但父親不肯就此放棄。他在家裡為這位女學生義務補習,也同時開始提早培養我。父親透過各種方法讓我們明白:他的孩子就算無法升學,也不能沒有知識;就算一輩子出不了頭,也不能成為愚昧無知的文盲。於是「知識」成為我們家的好東西,「求知」就是我們家的傳統。
在十年的文革裡,那時一方面「讀書無用論」高唱入雲,另一方面因父親自己被批鬥,怕連累我們也被批鬥,所以不再對孩子有所要求。但這時我們的價值觀已經形成,社會的潮流、一時的風向已經不能左右我們了。我母親長期身體不好,我作為長子,正好可以幫家裡的忙。但父親為了讓我專心讀書,寧願自己承擔所有的家務;有時甚至讓我的妹妹弟弟做,好給我騰出時間。這樣的安排竟然也得到所有家人的理解,他們知道大哥的身上承載了爸爸很多的痛苦,父親的期盼在大哥身上。一個「情」把我們全家緊緊連在一起,各人不再只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這個家、為了父親的心。大家覺得安慰父親的心是最重要的。
當兒女有任何成就時,父母會引以為最大的驕傲。文革後恢復高考,我得以考入復旦大學,後來又被評為三好學生。我把獎狀丟在家裡,不以為意;但父親卻專門找人做了鏡框,掛在牆上。我小妹說,任何人來家拜訪,什麼都還沒談,父親總是先請客人觀賞觀賞這東西。我們雖然尷尬,卻也知道這是父親心中最大的安慰,他覺得一切都值得了!
耶穌基督說祂來到世上,是要榮耀祂在天上的父。是的,子女可以成為父親的榮耀。我們作父母的總是「望子成龍」,這是人之常情;問題不是出在「望子成龍」這本身,問題出在對「龍」的理解與定義(且先不提中文聖經裡「龍」字的負面象徵):我們究竟盼望兒女成為怎樣的一條龍?基督徒父母如果期待兒女成為敬虔愛主的「龍」,那就對了,因這勝過所有的價值。如果只期待兒女有知識、有地位、有豐厚的收入、有驕人的成就,卻不在意孩子是否敬畏神,那麼最後一切都是枉然。
我父親那時雖然不認識神,但有一件事讓我非常佩服他。在全農場的平反大會上,當軍代表宣佈誰被平反時,每一個被平反的人都站起來呼喊「感謝毛主席」、「感謝共產黨」、「毛主席萬歲」等口號。當軍代表宣佈到我父親,他卻一聲不吭,什麼表示都沒有,成為全場唯一的例外。他這樣做固然引人側目,也使人捏一把冷汗,我卻鬆了一口氣,心裡湧出很大的尊敬,知道父親盡了最大的努力,不被專制政權奪去作人的尊嚴與骨氣。
父親讓我明白:世上至高的價值就在人自身,而不是抽象的社會、國家或人民。當政府以革命或愛國的名義剝奪個人的尊嚴和生存的價值時,這才是真正的惡。我在基督裡找到安慰,因為基督降世為人,就是為了救人。祂將個人的靈魂看為寶貴。在基督裡,你給最小的弟兄一杯涼水,就從天父那裡得賞賜(參太十42)。這和我們在國內受的教育正好相反。在官方意識形態中,個人在國家集體面前是渺小、沒有價值的,隨隨便便就可以犧牲掉,其實這個集體只為它的專制領袖存在。這是很可怕的價值扭曲。
父母要把最好的給兒女。如果父母以為給兒女車子、房子、金錢是最好的,這就危險了,因為這等於是在教導孩子「有奶便是娘」,別的富人可以輕易用這些東西把我們的兒女拐走。父母給兒女的,應該是別人不能給的,那就是神賦予父母對子女的愛與管教。
兒女是耶和華所賜的產業,而神給父親的職責,就是要他來管教孩子。父母對兒女的影響極大,若怠忽了管教的職責,就虧負了神的託付。聖經中有幾處肯定人的經文,都與父親的職分有關。前面提到的「你們雖然不好,尚且知道拿好東西給兒女」是一處;另一處是,「我們曾有生身的父管教我們,我們尚且敬重他」(來十二9)。原來,神不但要我們懂得父親的慈愛,也要敬重父親的管教,並由此使我們來更好地認識天上的父。
我家四個兄弟姐妹中,我是父親管教得最厲害的一個。但弟弟妹妹們從不認為父親對我不好;相反的,他們認為正因為父親對我期待最殷,所以才對我最嚴。他們甚至還妒忌我如此受管教。上農場中學時,我搬去父親的宿舍與他同住。兩個人一張床,我睡床尾,父親睡床頭。每天早晨,父親做的第一件事是用腳蹬我。我起來了,自己去洗臉刷牙,然後為父親打水、拿毛巾,把洗臉水從百米遠的學校食堂端到房間,讓父親起床漱洗。吃完飯,父親把碗一放,我就拿著他的飯碗去洗。這是很寶貴的訓練。我這個人有很多驕傲的毛病,不過面對位分高的、輩分大的,我還能收斂住,比較注意尊重。因為在早年,父親用生活常規訓練了我學會尊重他、尊重長輩。
文革時,同學鼓動我去揭發父親。他們說:「你看,他對你不好,他憑什麼要你給他打水?他在剝削你,你知道嗎?他為什麼要你給他洗碗?這是不勞而穫。」我完全不理睬,因我知道父親不是剝削我,而是在操練我對他要有敬重感。有了這敬重感,我才能伏在父親的軛下,受他調教。如果父親由著我養成平起平坐、一言九「頂」的習性,那麼他那些很寶貴的學識,就無法源源不斷地傳授給我了。
這道理我小的時候不明白。當父親叫我做的事情我不做時,他就拿棍子打我,生氣地罵我「可惡的東西」,因為我傷了他的心。又有時我跟小朋友一起在外面瘋玩,父親來叫我回家。我會問:「他們都可以玩,為什麼就我一個人得回家?」他說:「因為你是我的兒子!」在這樣的調教下,我才知道父親對我的愛是這種表達方法,他對我的情是這麼深。這就是聖經講的,「管教原是眾子所共受的;你們若不受管教,就是私子,不是兒子了」(來十二8)。
我現在信主了,更明白聖經的話是真理,「生身的父都是暫隨己意管教我們;惟有萬靈的父管教我們,是要我們得益處,使我們在祂的聖潔上有分」(來十二10)。我們的父親是隨己意管教我們的,他的管教按著他的世界觀和價值觀,誠心地希望自己的孩子具備他認為最重要的能力與德行。惟有那萬靈的父管教我們,是要我們得著真正生命的益處。那麼神藉著什麼來呼喚我們到萬靈的父面前呢?也是藉著生身的父為起點,來讓我們體會萬靈之父的心意。
父子親情,難捨難分。父親在世的最後這六年,其實為我們活得好辛苦;我們照顧他也很辛苦。如果只從肉身的生命品質來說,他的帕金森症越來越嚴重,頭腦也越來越糊塗,活著不是徒然嗎?但他知道我們捨不得他,他為我們痛苦地活著;我們辛勞地照顧他,也是因為難捨難分的親情!基督徒反對安樂死,是基於對生命的尊重,也包括承認痛苦自有它的價值,這痛苦就是愛的痛苦。
世上的父與兒女之間尚且有這樣難捨難分的親情,我們天上的父又怎可能輕易地拋棄祂的兒女?世上的父能力有限,我父親在我文革遭批鬥時想保我保不住,如今他人老生病後我想保他也保不住。可是在基督裡,在上帝面前,我們都可以被祂永遠保守。神在地上設立家庭,不是沒有價值,也不是暫時的,而是指向永恆的。神要藉著地上的父子關係讓基督徒明白天上的情景:在新天新地裡,從此再也沒有哀哭,再也沒有痛苦,再也沒有眼淚。因為我們保留不住地上的愛,才知道神給我們天上的盼望是那麼寶貴,那麼不可缺少;到那日,神在天上要擦乾我們一切痛苦的眼淚。
父親晚年的感情世界幾乎完全封閉在家庭中。長年的政治鬥爭,使他對外人的信任受到破壞;所以一般人去探望他,他總是客氣地點點頭,不說什麼話。除了家人,沒有人能進入他的內心世界。但我最大的安慰,就是我父親信了主這件事。他信了主,使我能盼望有一日與他再相見;他走了,我雖傷心不捨,還能放得下。神是憐憫我的,因為我與父親過去的命運太緊密了,所以神給我六年的時間,充分地去回報父親,照顧他、在心靈上跟他交通。也因為這個病,父親才真正體會到生命的脆弱、人的無奈,所以當我照顧他時,我給他傳的道才會帶上一種特殊的力量,他最後才會被主感召,回到天父面前。感謝主!
中國有一句老話「樹高千丈,落葉歸根」。我們的根乃是在天上,而耶穌基督在十字架上做了一件沒有人能做的事情:祂把我們和上帝之間隔斷的牆拆毀了。祂以自己的身體廢掉冤仇,使我們得以與神和好(參弗二14-18)。這是何等寶貴的信息!主耶穌說:「我就是道路、真理、生命;若不藉著我,沒有人能到父那裡去。」(約十四6)。人不能沒有父親,讓我們都藉著信主耶穌,回到生命的源頭,回到天父上帝那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