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中抽出來的一根柴
沈台英
黑暗中的滑地
我出生於軍人家庭，排行第二。姊姊長我一歲，漂亮能幹；弟弟是父母盼來的兒子，深得他們疼愛。相比之下，我顯得很平凡，也養成隨遇而安、方便就好、無可無不可的個性。
我的母親是基督徒。我小學四年級時，父親得了重病，母親要我們跪在耶穌畫像前，祈求耶穌醫治父親。然而父親還是過世了。姊姊很受打擊，從此排斥任何宗教，我倒沒什麼感覺。父親過世後，他的軍中同袍認為母親很難獨力撫養三個年幼的兒女，極力勸說她把我們一起送到育幼院；母親雖然百般不情願，最後也只好順從他們的安排。就這樣，我在育幼院一住住了六年。記得那時姊姊非常抗拒，經常逃回家；我卻覺得育幼院中衣食無缺，又有一大群玩伴，哪有什麼不好。育幼院創辦人為了紀念他的父母，在院子裏立了兩尊銅像，讓我們這些院童每天早晚向銅像鞠躬。姊姊認為那又不是她的祖先，所以抵死不肯；我卻每天乖乖地行禮如儀，不明白姊姊幹嘛那麼頑固。在育幼院的六年中，我因為無法與母親相處，失去了從她那兒認識神的機會，在信仰上就變得越來越糊塗無知。
初中畢業後，我們三姊弟先後又回到母親身邊。姊姊自尊心很強，立志專心讀書考大學。我為了貼補家用，白天便到一家公司打工，晚上讀商職夜校，日子非常忙碌，還是沒機會認識母親所信靠的主。倒是我上班的公司每個月初二與十六都要拜拜，祈求神明保佑公司賺大錢。我除了例行負責張羅香燭祭品之外，每當董事長不在時，還得代為完成祭拜儀式。我雖然不喜歡香煙繚繞的氣味，但還是該點幾支香就點幾支香，該燒多少紙錢就燒多少紙錢，以盡責的態度完成任務。
後來結婚了。夫家是拜拜的，而且拜得很厲害。那時我的小姑罹患骨癌已到末期，婆婆愛女心切，聽說高雄龍發堂的住持很「靈」
，連精神病患到了那兒都乖乖聽話，便陪著受過高等教育的小姑去寺裏長住，甚至還讓她接受剃度，希望有奇蹟發生。那一陣子，我和先生或大姑經常搭五六個鐘頭的車，從台北南下高雄，風塵僕僕地去探望她們。還記得道場中有許多神佛偶像一字排開，那個住持就坐在眾偶像的最中間，大剌剌地接受信眾的朝拜。拜完了，大家把一疊疊的鈔票塞進他的袈裟口袋中，換取香灰水來喝。我看那住持明明就是個神棍，不但厚著臉皮斂財，竟還膽敢自居為神讓人跪拜，實在太過分了，連我這個不怎麼在乎原則的人都難以忍受。可是婆婆執意要信，我也只好奉陪到底，跟著一起拜了。後來小姑與婆婆相繼過世，我們也買了自己的房子，搬出來住；為了免除三天兩頭回婆家祭拜祖先和諸神靈的麻煩，我乾脆把那一大群偶像都請到家裏來，方便就近祭拜。總之，我只知人云亦云地為人處世，母親所敬畏的三一真神，對我是既遙遠又陌生的。
碧空下的慘禍
我的先生是一家產業公司的股東。一九九三年八月十四日，公司舉辦年度員工旅遊，我們也參加了。幾部遊覽車從台北出發，一路觀光，最後一站抵達清境農場。只見高山上全是一望無際的草原，三五成群的羊兒點綴其中，景色比月曆照片還美。我們這些都市佬興奮地下了車，拍照的拍照，深呼吸的深呼吸，還有些人去選購路邊攤販所賣的高山蔬菜。
正在這時，遠處一輛滿載大理石的貨車因為煞車失靈，車子完全失控，呼嘯著往下坡方向加速衝過來，連續擦撞了五輛大小汽車都還停不住。路邊遊客閃避不及，許多人被撞倒了。我都還沒弄清楚發生了什麼事，眼前一黑，就昏過去了。
就這樣，一場慘烈的車禍，在轉瞬間奪走了十一條人命，造成更多傷殘。清境農場本如世外桃源，此刻卻一片哭聲，血肉橫飛，怵目驚心。我先生公司的員工中有兩人死亡、兩人重傷。我是顱內出血、嚴重腦震盪，另一位重傷的公司員工則後來終身殘障。
這是一樁轟動全台的重大車禍。新聞媒體大幅報導，當時的省長宋楚瑜還特地搭直昇機到醫院慰問傷者及家屬。我的情況本就很嚴重，成了媒體注目焦點後，醫生更不敢冒險為我動刀取出血塊，怕我死在手術台上。院方發了兩次病危通知，叫家人準備後事。我的先生光是處理員工死傷的理賠事宜以及面對他們的家屬，就已疲於奔命；但他還是每天往返於台北與台中，到醫院探望昏迷不醒的妻子。雖然請了一個二十四小時的特別看護，姊姊還是守著我寸步不離，弟弟有時一天來看我兩三次，因為他們都怕錯過了為我送終的時機。原本快樂的假期，卻是這樣的收場，一時之間，整個家籠罩在愁雲慘霧中，秩序大亂，連兩個年幼的孩子也不太顧得上了。
人面臨生死的重大問題時是何等無助、無奈，人在危急時也會自然生出迫切尋求神的意念。在我昏迷期間，除了我母親堅定地為我禱告之外，原本什麼也不信的姊姊和弟弟忽然都迷信起來。我那從小自立自強、從不向人低頭的姊姊天天守在病榻旁，不停地為我唸大悲咒；弟弟則拿著我的衣服與生辰名字，到處求神問卦。婆家親人更走訪台灣各大廟宇，迫切地求拜許願。占卜跟測字的都告訴他們，除非神願意救我，這一劫是無法逃過的。果然，有一天醫生告訴家人，不知道我會不會清醒過來，照這樣下去，更有可能的是成為植物人或痴呆。姊姊聽到醫生的宣判，加上多天來的擔憂，一下子崩潰了。她愛我至深，那一刻卻寧可我死去；因為我要是不死不活，對年幼的孩子及事業上剛剛穩定發展的先生來說，都是極大的負擔。
人的盡頭卻是神的開頭。車禍昏迷了十五天後，我腦中大塊的凝血忽然自行吸收，我醒了過來。開始時，說話、走路、行動、意念，都像一兩歲的幼童，生活無法自理，而且經常頭痛欲裂；但經過四年的復健，我恢復了正常，也成為醫生口中不可思議的奇蹟式案例。
只可惜，我的心智與身體雖然恢復正常，靈魂卻還是像以往那樣，仍在一片黑暗中。我不認為是信實的主聽了我母親的禱告、憐憫她如孩子般的信靠仰望，反而相信自己之所以能死裏逃生，是其他家人求神拜佛的結果。我以往雖然也拜拜，多少有盡義務的味道；車禍復原期間，我卻成了全家拜得最凶、最狂、最入迷的一個，每天對著眾偶像喃喃自語，一拜一兩個小時是常有的事。
聖經羅馬書強調人之所以得救，都是出於神主權的揀選與全然的恩典，又說 「既是出於恩典，就不在乎行為，不然，恩典就不是恩典了」（十一6）。這句話用在我身上，真是再合適不過了。我這頑梗悖逆的人整日只知燒香拜佛、求一己的好處，若照著行為，只配永死的審判；但神卻「沒有棄絕祂預先所知道的百姓」（羅十一2）。
絕境裏的重生
車禍之後五年，我為了大兒子的前途，決定獨自帶著他去美國受教育。事實上我才剛恢復健康，英文又不好，加上一向倚賴家人，何況還要與小兒子分別，更不利的是我們沒有美國移民身分。無論怎麼看，這舉動都可說是既冒失又冒險，但神的救恩還是藉著我這莽撞的決定而成就在我身上。
我帶著大兒子飛到洛杉磯。先生有位公司合夥人住在那兒，他們一家對我們極好，將我們照顧得無微不至。但我一直不安心，希望能想法子拿到移民身分。過了一年，有個住在波士頓的舊識提議我搬過去和她同住，還說願意安排我和她的先生辦理假結婚。我當時真是鬼迷心竅，居然會認為假結婚也是個換取身分的機會，於是顧不得兒子才剛適應新學校，哄他說東岸的教育素質比西岸好得多，就硬拽著他又搬過去了。
抵達波士頓，才知道那個人提議的假結婚只是誘餌而已，事實上是別有所圖，希望我投資入股她所管理的餐廳，並幫忙管帳，藉此將某位礙手礙腳的股東踢出去。拿到餐廳帳本，我傻眼了。這哪裏是會計，這根本是作假，而且太過離譜。我恐怕這種明目張膽的犯法行為會害得我還沒辦成移民，就先被抓起來，所以不敢答應。那位朋友一看我不合作，便扔下我們母子倆，再也不理睬了。
那時波士頓天寒地凍，到處積雪盈尺，寸步難行。我們無親無故，無依無靠，連想買部車都不知道車行在哪兒。走嘛，走不出去；呆在屋子裏嘛，幾乎什麼都不能做；回台灣嘛，兒子升學的問題已經斷了後路。真是呼天天不應，喚地地不靈，進退兩難。我從小到大沒自己做過幾次決定，到了波士頓，卻得獨力面對大大小小所有的難處。放著台北那麼大的房子不住、那麼好的日子不過，我覺得自己千里迢迢跑到海外，簡直像是特地為了來經歷世間所有的痛苦似的。我經常以淚洗面，心情比波士頓灰濛濛的天空還黯淡。先生當時在泰國工作，公司的業務纏身，他也只能隔幾個月飛過來陪我一下，遠水還是解不了近渴。
有一天，我覺得孤單痛苦極了，那時心裏忽然浮起一個意念：如果，媽媽信的那位三位一體的神真的存在……。這個意念一閃而逝，我也不知道接下來應該怎麼想下去，於是又掉回自怨自艾的情緒中。
那之後大概過了兩天，我偶然間拿到一張中文的基督教單張。裏面的話沒引起我的興趣，倒是有個句子吸引了我。那個句子是「免費學習英語」。
我照著單張所載的號碼打電話過去。接電話的女士很親切地問：「我能幫你什麼忙嗎？」
我本來只打算公事公辦完成報名手續的，不知為什麼，聽到這句話，竟然激動得流下淚來，抽抽噎噎地對著那位素昧平生的女士訴說起內心深處的苦楚。
那位女士很快派了蓓蓓姊妹來接我去教會。還記得第一次看到蓓蓓時，我就像見到救星一般，興奮得不得了。啊，總算可以出門了！但是到了教會門口，我忽然想起台北家中那一大群「神明」，於是趕緊停住了腳，對蓓蓓說：「我不能來這種地方！我是拜拜的，我不能兩邊的神都得罪。」
蓓蓓微笑著鼓勵我：「其實，宇宙間只有一位真神。」 但是看我那麼堅持，她也不勉強，便安排我在會堂外面的房間裏坐著，等她聚完會再送我回家。
還好蓓蓓沒有放棄我。她不但每個星期照樣邀請我上教會，還經常打電話關心我。她聽我訴苦，用聖經的話安慰勸導我，更參與到我的生活中，以實際的行動讓我感受到那份愛。漸漸地，我開始樂意去教會了。
在波士頓的兩年期間，蓓蓓像是師傅帶徒弟那樣，一對一細心帶領我。房東不許我使用廚房，蓓蓓就固定在主日崇拜結束後帶我去她家，一起下廚做飯。另外，只要是聚會、探訪、出遊，她都把我帶在身邊，讓我跟班見習。我看過她為病人洗腳，也看過她遠行前細心地為她所關懷的對象寫好一封封的信，然後吩咐我每個星期寄出一封，免得那些朋友孤單難受。蓓蓓的生活並不優渥，先生苦於眼疾，無法再從事原來的專業，家計多半靠她；可是她堅持每週三休假，專門拿這一天來關懷有需要的人，並到教會照顧花草盆栽。她告訴我，這叫「分別為聖」（申十二26），又說「有衣有食，就當知足」（提前六8）。
打從認識蓓蓓的第一天起，她就經常引用聖經的話，向我強調神的意念高過人的意念，以及敬畏神的重要性。我想偷懶不參加崇拜時，蓓蓓就教訓我「不可停止聚會」
（來十25）。我跟房東嘔氣時，她就勸我 「不要自己伸冤，寧可讓步，聽憑主怒」 （羅十二19）。甚至關於十一奉獻的道理，她都早早地教導了我。她送給我一本聖經，每當引用裏面的話，她就幫我把出處找出來，在經文旁邊劃一道線。一段時間下來，我的聖經裏又是加圈又是劃槓的，而我自己雖然沒有正式決志信主，但耳濡目染之下，行事為人已經開始接受基督教的價值觀了。
我在波士頓的教會也是高舉聖經的教會。他們滿有愛心，動員力很強，但從不認為關懷可以代替宣講。牧師把神的話看得非常要緊，認為聖經是不可隨私意強解的。他常提醒我們要在至聖的真道上造就自己，辨明似是而非的偏差。記得那時參加師母所帶領的婦女查經班，聽得胡里胡塗，似懂非懂，有時還打瞌睡。當時沒體會到他們的教導有多寶貴，等信主這些年下來，翻看過去殘缺不全的筆記，才明白牧師、師母以及蓓蓓為我打下了多好的根基。那時雖然懵懵懂懂，但他們所傳講的真理已經深深銘刻在我心版上了。
「耶和華說：我知道我向你們所懷的意念，是賜平安的意念，不是降災禍的意念，要叫你們末後有指望」（耶廿九11）。如今回想，在美國的三年，雖然生活像是一下子從雲端掉進深淵，卻也是我學會分辨是非、面對問題、把握方向的關鍵。以往的年歲中，我似乎不曾為任何事情深思熟慮過，總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淹，要不然就是隨波逐流，別人怎麼安排我就怎麼跟隨，船到橋頭隨便它直不直。這樣的個性從好的一面來看，是開朗、樂觀、不計較；但在神眼中，卻是不明是非、不講原則、不愛慕真理。祂允許我失去安舒的生活，是為了使我的靈魂甦醒，讓我在一無所靠時，認識到祂才是值得我終身倚靠的。感謝主，「人的道路不由自己，行路的人也不能定自己的腳步」（耶十23），若不是神插手定奪我的道路，今天我還不知道在什麼樣的黑暗中呢。
我也曉得，並不是每一個基督徒都能遇到像蓓蓓這樣的良師益友。為什麼我就這麼幸運呢？我想，神知道我過去拜偶像已經入迷，不是聽一兩篇道就會輕易回轉的，所以才特別差遣蓓蓓，領著我一步步出黑暗入奇妙光明。詩篇說
「祂所揀選為自己產業的，那民是有福的」 （卅三12），是的，我真是有福。神救我的手段，幾乎到了無所不用其極的地步，我真是從火中抽出來的一根柴（摩四11）！
離開波士頓、移民加拿大已經好幾年了。蓓蓓依然經常主動與我聯繫，詢問我的屬靈光景，為我及我的家人代禱，還自掏腰包定期寄靈糧給我。每想到蓓蓓，我就感動流淚，也常想回報她。蓓蓓總是說：
「若不是神的愛，我也愛不來。你若想回報，就照樣去愛別人吧。」 很羞愧，我的愛至今還不及蓓蓓十分之一，但我知道加添力量的是神自己。願主使我快跑跟隨祂。
我也常想到自己親愛的家人，尤其是姊姊與弟弟。他們當初是因我而開始拜偶像的，我加倍欠他們福音的債。但我深信
「神為愛祂的人所預備的，是眼睛未曾看見，耳朵未曾聽見，人心也未曾想到的」 （林前二9），車禍之後我沒成為家人的負擔，我相信神的美意是要藉著我救拔我的全家，讓我反成為他們的祝福。我會在父神面前為家人代求守望，永不氣餒。
神使哀哭變喜樂，咒詛成祝福。車禍與出國是我人生的兩個轉捩點。神救了我肉體的生命，更在五年後使我靈魂甦醒，成為祂的兒女，得著永生。寫到這裏，我已淚流滿面，真心對主說：「確實不是我比別人好、做了什麼善事，所以有權進入父家；恰恰相反，我看見自己是多麼不配，這一切完全是恩典。你當年醫治了我，我卻沒有把榮耀歸給你，反而去敬拜偶像，與你為敵。但你依然寬容忍耐我，為我預備救恩，你的愛是何等的長闊高深！主啊，幫助我對你的愛有更多的回應，將我的心歸給你。激勵我事奉你，使我在所信的道上又長進又喜樂。保守我，直到見你的面。阿們！」
作者來自台灣，2000年在美國波士頓信主，同年移民來溫哥華並受洗歸主。2002年加入信友堂。現擔任烈治文區信友之家副組長，並參與教會財務及茶點事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