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的愛
錢 淳
愛裏沒有懼怕。愛既完全，就把懼怕除去。因為懼怕裏含著刑罰，懼怕的人在愛裏未得完全。--
約壹四18
七年前，我告別了親友，從上海虹橋國際機場搭機前往美國。飛機緩緩地升離地面，腳下的城市在視野中也越變越小。望著那一片漸漸遠去的喧囂土地，心裏充滿了感慨，壓抑已久的內心有一種強烈的揚眉吐氣感，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到美國後，我在發出的第一封電子郵件中寫道
"I hate China"。 是的，一想起我家庭的遭遇和曾經遭受的傷害，我便忿恨不已，以致這麼多年來，
「祖國」 這字眼在我的心中竟是那般陌生與遙遠。我總以審視的態度冷漠地看待那裏發生的一切，除了對家人和朋友的思念外，偶爾想起故土，恐懼與厭惡往往取代了思鄉之情。在我眼裏，那是一個扭曲而沒有人性的強盜世界，有的只是窮兇極惡和弱肉強食的瘋狂。記憶中，故鄉只有灰色的天空、令人窒息的空氣，以及表情木然的行人。我無法在感情上接受這樣一個祖國：「禮義廉恥」
被徹底拋棄，人性中最醜陋、陰暗、自私的一面赤裸裸地呈現出來，人們沉溺於謊言之中，無情地踐踏別人而不會有良心上的責備，甚至以惡為榮。
在國內那些惡夢般的日子不堪回首，因此即使到美國後認識了主，我還是選擇把那一段記憶封存起來、徹底埋葬，不願讓主來掌管、更新、潔淨、醫治。然而心靈創傷的後遺症遠不是埋葬記憶就消失得了的。為了爭取
「自己的生存空間」 ，為了將來更有出息，我刻薄地對待自己，要把自己打造成一部高效率的戰爭機器。加足了馬力的緊張生活使我有一種征服者的快感，覺得命運已經掌握在自己手裏了，自我也膨脹到極點；但問題是我不能閒，一閒下來就不安，漸漸地更生出莫名的孤獨和寂寞。特別是節假日，一個人面對空蕩蕩的房間，倍感淒涼，不知如何打發時間。我本來以為自己很堅強，也為自己成功地擺脫了命運的枷鎖而自豪；幾年過去了，突然發現自己兩手空空，在地上連個家都沒有，實際上是個漂流者。我覺得好累，生活失去了動力，人也變得懶洋洋，經常無法集中精神。顯然我已經不像剛到美國時那樣意氣風發了。
移民加拿大後，艱難的生活使我覺得前途迷茫，情緒更加低落。心情最壞的時候，過往創傷所留下的夢魘乘機如幽靈般悄悄襲來，使我常陷入過去的仇恨中無力自拔，恨人也恨自己。仇恨進一步帶來恐懼和膽怯，因為那時我常像遭了電擊一樣，當下頭腦一片空白，言行失去控制，事後身心疲憊不堪。我原以為自己是個非常理性的人，卻發現根本不是這樣。我徒勞地掙扎，向主抗議：「這太不公平了，為什麼是我，而不是那些加害於我的人承受痛苦？」
抗議儘管抗議，我還是終於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過去的一切並沒有埋葬，事實上它一直是我心頭沉重的包袱，使我在前進的道路上舉步維艱。到後來，我只好一次次地求主救我。
感謝主，奇妙地安排了二零零三年這一美麗而特別的夏季。自從離家以來，我第一次病倒，還進了開刀房。除了深深體會到病痛帶來的無助外，弟兄姊妹對我的關懷更融化了我冰封的心。我終於放下個人的驕傲和血氣，放下過去頑固信奉的人生哲學，承認自己的軟弱，謙卑下來，再一次來到天父座前，在聖靈的光照下，看到了自己心中的幽暗。
雖然受洗前我也承認自己有罪，但潛意識裏，那只不過是不能達到神所要求的完美罷了；我又沒有害人之心，比起那些沒有人性的卑鄙小人，還是有本質的區別。何況從小到大，大家都說我是個好人，作為受害者，我有權利向神控訴；而那些害了我的惡人則是罪有應得，理當滅亡。我不敢深想的是，說到傷害，有誰能和耶穌相比？這位完全沒有罪的神到自己的地方來，卻被罪人殘酷殺害。如果祂要報仇，我們早就滅絕了；然而祂在十字架上的反應卻是
「父啊，赦免他們，因為他們所做的，他們不曉得」 （路廿三34）。原來，根本的差別是因為主耶穌的心充滿了愛，愛所帶來的是憐憫和寬恕；我心底的恨則帶來恐懼、痛苦、憤怒、敵對和排斥，而這正是我對神榮耀的虧欠。自從罪由一人入了世界之後，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已經扭曲，也注定會彼此傷害；我明知人無法自救，卻依然執著地要憑己力編織出完美人生，以致屢屢走入誤區，被財所惑、為情所困，殘缺的心靈愈發破碎，還一次又一次地責問造物主
「為什麼」。
當我把視線從自己記憶的角落轉開，定睛仰望神的榮耀時，聖靈便光照我。捫心自問：我那麼痛恨醬缸文化，自己難道不也染了色？我一生中難道真沒做過害羞的事、從沒有虧欠過人？誠實地面對自己是痛苦的，卻是治療創傷非經歷不可的過程。想到過去多少次因為不懂事而傷人的心、因自大而輕視別人、因缺乏愛心而冷酷薄情、因只求自保而處處設防……。天父，我一味在缺乏愛的環境中感覺痛不欲生，卻從不在乎與你的愛永久分離是何光景，我實在得罪了你。但連我這樣不配的人竟也蒙你收留，這是何等大的恩典！我既蒙饒恕，也求你給孩子一顆饒恕的心，饒恕自己，更饒恕那些傷害了我的人，因為他們所做的，他們真的不曉得。
肉心代替了石心，感恩代替了苦毒，內心世界曾經是硝煙瀰漫的戰場，現在卻是春花爛漫。當心靈的窗戶打開後，麻木的神經開始甦醒，知覺敏銳起來了：山山水水、一草一木、天真爛漫的孩子們都顯得那般動人可愛。我不知道原本鐵石心腸的我，竟還有流淚的功能；當我情不自禁地唱起過去的歌，會有一種莫名的傷感。
我想到過去我家遭難時向我們伸出援手的人，想到愛護關心我的長輩和老師，他們如同黑暗中的一絲光亮，顯得多麼難能可貴。為什麼我以前除了殘酷和惡毒，什麼都感受不到？
那年夏天，我們東區信友之家的小組成員去
Sunshine Coast 露營。黃昏時車子駛過海灘，大家驚奇地發現從天邊大海遠處拔起一道巨大的彩虹，直插雲霄，顯得格外動人。我心裏湧起一股熱流，想起聖經的話：「我使雲彩蓋地的時候，必有虹現在雲彩中，我便記念我與你們和各樣有血肉的活物所立的約」
（創十九14）。天父，我因為過去的狹隘頑固，一意偏行己路，以致屢屢錯失生命中的美好；你卻一直信守你的承諾，保守著我生命的道路。我也想到受洗前弟兄姊妹們為我所作的禱告：「天父，你的拯救是完整的，將來我們的弟兄會完整的交在你手裏。」
我知道前面還會有掙扎，但心裏沒有懼怕，因為你的恩手始終扶持著我。
作者來自上海，97年赴美，2001年移民溫哥華並來信友堂聚會，2002年復活節受洗歸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