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最麻煩的女人
王馨儀
「很高興看到你們有情人終成眷屬，我很樂意擔任你們的主婚人。可是，記清楚，離婚就不要來找我……」這是二十年前，當我跟文海為了婚事徵求父親同意時，父親的回答。在父親面前，文海恭恭敬敬、一臉莊重地說：「我絕不會跟馨儀離婚的！」然而幽默的父親還是不忘再次提醒他：「我一定要跟你講清楚，我認識的幾個世上最麻煩的女人都在我家，第一是你伯母，再來是馨儀。我一點都沒有隱瞞，以後你也不能因為這個原因來跟我抱怨，怪我沒有事先告訴你。」傻傻的文海還一個勁的辯說：「不會，不會，她真的很好，真的很好，……」從此以後，這個女婿就掉進他岳父的壞女兒手中，過起水深火熱的日子。
婚後，我上我的班，他做他的事。家居生活無大事，小事全交給太太，就這樣我們開始了以後無數個女權至上的日子。一同買傢俱，當銷售員拿著計算機按下最後數字的關鍵時刻，他要上廁所，因為他把討價還價的重責大任交給我。買了房子，同事問他房子多大，不知道；一坪多少錢，不清楚；地址呢，不記得--他是真不知道，因為這都是我去做的事。見了他的長官，賢慧的太太努力公關之際，扭頭一看，老兄早已不知去向，事後還落得個無此必要之評，言下之意，太太多事。孩子要吃了，要拉了，要哭了，直管叫太太；一丟給我，孩子就飽了、乾淨了、笑了。看吧，這該是太太的事。
說來輕鬆，但是如此的發展，終於產生了某種程度的不良變化。
工作了一天，已經筋疲力竭，回家的途中，還得接孩子，順便到什貨店買點東西，大包小包的提到門口。開門的聲音迎出一團歡喜的他：「嘿，太太，我來拿，我來拿！」可是我卻冷然從他身旁掠過，逕自進了廚房，因為有大堆的小事要做：弄飯，給孩子洗澡，看功課……，我成了勞碌的妻子和母親，心中壓抑的怨怒與自憐日積月累，越來越掩藏不住。他覺得一定有些什麼事我不高興，可是他也弄不清楚：日子不是天天都這麼過麼？為何突然就不高興了？
漸漸，當他眉飛色舞地談他的工作時，我沒空聽，也露不出崇拜嘉許的眼神了；當他討好地洗菜、疊被、晾衣服時，我無心留意，也不覺得這有什麼大不了的了。情緒失控時，我更顧不得起碼的禮貌，變得苛刻又挑剔，未等他把話說完，就急急的打岔；氣惱這種忘了把垃圾拿出去丟的人，還得與他同桌吃飯，還得與他同床共枕！
接著是，不再傾談，互相迴避，家中失去了歡笑，被我的尖叫斥責聲取代。他心煩意亂，我疲勞暴躁，忘記了同甘共苦、長相廝守的諾言。終於有一天，雙方都使出全力，炒了一盤「芝麻綠豆」，竟引爆了火山，滿地的硫磺火石不說，我們兩人當然更體無完膚。我把他當成決裂的仇人，覺得這個家已成空殼，不是他離開，就是我走人。
我難過的躲在廁所裏哭了好幾個小時，思索怎麼突然間變成這光景。結婚才幾年呀，我成了沒有丈夫疼惜的傻老婆，他竟然不憐惜我眼眶中的淚水，也不在乎我插腰跺腳了！我茫然驚恐，不知所措，我怎能忍受自己失去這些？我將臉深埋在手中，但願一切都停下來。神，幫助我，我要知道問題出在哪裏！
做個盡責、守份、勤勉的妻子，豈不是好事嗎？可是為什麼忿恨、抱怨的情緒卻與這些值得稱讚的表現連在一起？因著信任及肯定，他給我更大的權利及空間，怎麼反倒成為我要脅及否定他的利器？怎麼海枯石爛都不能動搖的愛情，卻可以只因我多承擔了一點家務，他少說了幾句體貼讚美的話，就鬧到兵戎相見？
我可曾真正留心過他對家庭的熱愛──寧肯將大堆公文從辦公室抬回家中處理，只為了能與妻子兒女同在一個屋簷下；偶爾踏出書房找杯水喝之際，瞥見老婆孩子圍坐一起或言談或戲耍，這丁點的幸福溫暖就足以撫慰他疲倦的身心。可是滿心積怨的我，不但不給他任何支持與肯定，還將他的形象扭曲成「棄我們母女於不顧，終日埋首在事業中」的大男人！
我可曾真正珍惜過他對我的嬌寵──一件夾克三年五年，一套西裝除非穿不下，否則都仍然是衣櫥中的行當；而我換季換衫換皮包，去年同學會秀過的服飾，今年哪能讓同學再看到？會要命的，非再添新的不可！於是他頂著高溫的酷暑天，陪著太太踏遍台北街頭，只為了尋找一雙合適的鞋，好搭配太太特別中意的洋裝，漂漂亮亮地出席同學會。哪怕是濕透了衣衫、磨損了鞋跟，也見不到一絲的不耐或不悅。他豈不是那個將一切最好的供給妻子的丈夫？可是不知足的我，想的卻是：「這是經濟條件使然。如果有大把鈔票，又何須如此這般挑挑揀揀、費時費力？」
我可曾真正體會過他對我的尊重──正當我奮戰於鍋碗瓢盤之際，電話那頭傳來他焦急的聲音，只為了告訴我因臨時有事，必須延後幾十分鐘回家。他百忙之中趁隙打回家的電話，說明他怕我擔心他的遲歸，說明他比我更擔心他使我擔心。可是不知體恤的我，往往衝他這麼一句：「你就是藉故拖延時間，只想等我把一切弄妥後回來吃現成的！」
是什麼使我受到蒙蔽，看不到他百般的好？這一切是我的錯。是我過於標榜自己，自滿與驕傲使我無視於他眼中的感激與讚賞，自義與自憐使我輕忽了他對家庭的忠心及勤奮。
聖經上說「你們也不要發怨言，像他們有發怨言的，就被滅命的所滅。他們遭遇這些事，都要作為鑑戒。並且寫在經上，正是警戒我們這末世的人」（林前十10-11）。「這些事」指的是以色列人出埃及後在曠野漂流四十年的始末。以色列人離開為奴之地，日間雲柱，夜間火柱，過紅海，吃嗎哪，卻仍舊抱怨神的供應不夠好、不夠多。照說，發點小牢騷，抱怨幾句生活中的不滿，只不過是我們人類性格上的小缺點罷了，頂多是對別人的要求多了些而已，怎麼神就將這小缺點定個滅命的罪呢？真這麼嚴重嗎？抱怨的罪真的到致死的地步嗎？是的，經上明明這麼說，而且是當鑑戒來告訴我們的。原來神將抱怨看成對祂直接的侵犯，看成對祂的能力、旨意、恩典與護佑的不信和抗拒，因抱怨生出的貪婪和忘恩負義，最終使他們失去神的祝福。
那我豈不是將我的婚姻也帶到曠野？忿恨抱怨導致我對他的不滿，不滿驅逐了尊重與感激，自卑自憐趁隙而入。我在心裡大聲的告訴自己：我配得更好的事物，更多的幸福，更多的關注，更多的採納，更多……。貪得無饜的更多，使我覺得丈夫給我的永遠不夠，他虧待了我，家埋沒了我。出埃及的那些以色列民，抱怨神的恩典不夠到一種地步，竟然說寧可回埃及繼續為奴，以致最後死在曠野，進不了應許之地。如果我再抱怨下去，與出埃及的那些批人沒什麼兩樣，破裂的婚姻將會是我的結局。神不但告訴我問題出在哪裏，同時也給了我方向。
回想當年結婚時，實在不明白父親的一番話，以為只是父親另類的幽默。直到信主後才知道，天上的父與地上的父對兒女的婚姻有同樣的心意──二人成為一體，不可分開。這當中有多少的功課要學習。平常與朋友相處意見衝突時，心中再怎麼不悅，總會設法克制自己，避免一時衝動說出氣話來；但是對這個經常在身旁小心翼翼陪不是的男人卻毫不顧惜，恣意的潑灑喜怒哀樂。每每理直氣壯地要求丈夫應當愛妻子時，這個一點也不可愛的妻子正顯出驕縱跋扈的氣焰，還外帶一張乖戾的嘴。婚姻生活是真正的操練，我需要極力克服我習以為常的抱怨心態，靠主得力量，免得像那浪子一樣，臨到連豬吃的豆莢也沒得充飢時才知道懊悔；因為每一天都是神的恩典，無論好的、壞的、多一點、少一點，甚至我的、他的，這一切都是我們的。
仍然是同樣的兩個不完全的人，雖然仍受血氣圍繞，卻願意選擇彼此恩待，不細數對方的不是，不以批判的態度來要求對方，彼此尊重且受尊重。希望有一天，那個世界上最麻煩的女人行列中不再有我的名字。當然，假如文海肯說「妳真的很好」，那就更美了。
作者來自台灣，九四年復活節在美國德州受洗，九六年移民來加，並到信友堂聚會。曾任本堂執事，現參與多加婦女團契之事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