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俗化與人文主義 - - 讀巴刻《認識人》的思索

靳 萌

作為生活在當今社會的基督徒,其實不用等神學家宣告,每時每刻我都能感受到這是一個世俗化的時代。特別是當走出教堂,獨自面對喧囂世界的那一瞬間,這種感受就更加深刻了:神的兒女,理應生活在神的國度,實際上卻在這個離神愈來愈遠的世俗社會中艱難掙扎;世間的一切都迫使我按照既定價值觀來界定和體現自己的存在,心靈中卻始終相信自己不屬於這個世界,並努力拒絕與它認同。難道這種精神分裂似的生活狀態,就是當代基督徒的寫照嗎?有弟兄姊妹會很真誠地告訴我:基督徒的生活就是在世而不屬世。但知易行難啊!君不見基督徒們要不是紛紛遠離大城巿,在鄉間履踐他們理想中的社區生活(更極端的是遺世獨立,拒絕一切現代文明),要不就是以今世的標準建功立業,以中產階級自居,也許偶然在教會中碰面了,才有機會知道對方是主內的弟兄姊妹。於是,我愈來愈對「我是誰」產生了困惑,在這種心境下,我拿起了巴刻《認識人》這本僅七十頁的書來讀,因為,我必須重新認識自己。

《認識人》(For Man's Sake)這本巴刻在七零年代關於世俗化和人文主義兩次宣講的基礎上增訂改寫而成的書,現今讀起來仍極為生動,仍能讓人感受到他試圖以神觀來恢復人的尊嚴和生命盼望的強烈願望。讀這本書時,我時常想像自己就是台下的一位聽者,渴望從他睿智通達的演講中,找到一些答案。可是我不能坐在前排,那裡已經被示威者佔據了;也不能坐在中間,因為巴刻是專門為英國人準備這個講題的。我只能坐在旁邊靠後的位置(那也許是為我這種信主不久、來自中國的基督徒預留的地方),遠遠望著巴刻那張英國紳士的面孔,揣摩著他那口牛津腔,聽他以冷靜的理性和雋永的智慧表達對現實的憂慮,聽他闡述一個基督教神學家對「人」(特別是英國人)的精闢見解。我不能肯定我聽懂了,也不能肯定通過他的「傳道、授業」,已經解除我心中之「惑」,可以肯定的,是他給了我極大的啟迪,也引起了深刻的反省。

提到巴刻(J. I. Packer)這位為神學賦予勃勃生氣的當代福音派巨擘,人們首先會聯想到他最負盛名的鉅著《認識神》(Knowing God)。這部書帶領讀者透徹地認識神的本性,為基督教信仰提供了一個完整的架構,「不是我們主動與神和好,乃是神向我們伸手」,事實的關鍵在於「神是我們的萬有,祂知道我」,因此給了信徒「不能動搖的安慰」,以致「生命的每部份都不能與神分割」。巴刻在書中生動地表明了神學不是枯燥的理論,而是基督徒豐盛經歷的竅門,是在靈裡深刻體驗的喜悅。《認識人》則是巴刻繼《認識神》之後,以一個神學家的目光來審視當今西方社會最現實最根本問題的反思,它是對西方社會麻木不仁的入骨剖析,是向迷失在現代荒原的人們發出的曠野呼喚(雖然從某種意義上講,是一種很微弱的呼喚)。在這裡,我並不試圖詮釋書中內容,而只引介巴刻的部分文字,談我自己的一些思索。

一、西方社會的世俗化

當尼采宣稱上帝之死,並高舉起「超人」的旗幟時,人對神的信仰便逐漸退縮到所謂「私人生活範疇」,而不能進入社會公共領域。巴刻引社會學家威爾生(Bryan Wilson)所言,定義世俗化乃是「宗教思想、實行及制度逐漸失去其社會重要性的過程」。人類生活逐漸失去了其神聖的意義,主要的關懷從來世的盼望轉移為今世的欲求,而在追求現世美好生活的同時,人們不可避免地祭起他們的「神」(偶像),即現代社會的三大支柱:科學、技術和經濟政治制度。人們在追求生活安定富足時,倚賴政治經濟制度;在企圖解決各種現實問題時,信靠現代科技;在尋求某些知識和理論時,仰望科學研究。人們開始有意忽視事物的「目的」或「意義」,而只尋求實驗科學所呈現的「事實」;久而久之,「事實」與「意義」之間的關係被切斷了,特別是認識「意義」的「價值」完全被排除了。「事實」屬於公眾,而「價值」屬於個人;「事實」變成絕對的,而「價值」是相對的,只能代表個人的喜好。既然沒有人能批評別人的價值觀,就產生了「價值中立」。世界不再被認為是神所掌管,而是客觀的存在;人不再是神在世的「管家」,而是自己的「主人」,可以對「客觀存在」予取予求。世界的一切(包括人本身)都變成物品,成為能者的個人財產。人一旦不再具有神尊貴的形像,人類尊嚴的根基便沒有了。用巴刻的話來說,就是「都巿化和工業化的趨勢受到全面改善物質環境的呼聲所鼓勵,已經扯斷了先前維繫一個『聖化』(sacral)的社會的繩子」。

作為學者,巴刻關注西方基督教世界的世俗化過程。他認為德國的世俗化源於哲學的意識型態,法國源自對羅馬天主教的社會反動,美國源於對個人成就的專注,而英國則是綜合的:既受到基督教以外其他人文主義的吸引,又有對教會失敗的反動,還有現實物質主義的衝擊。姑不論過程如何,生活在北美,我個人對現代西方社會世俗化的後果是有深刻感受的:1) 社會彌漫著絕望情緒,不知為什麼活著,一方面以金錢衡量一切、過份依賴物質,另一方面卻對這樣的生活有莫名的恐懼;2)個人主義泛濫,除了個人成就以外,不關心任何事,造成「自我崇拜」,導致家庭瓦解,產生種族主義;3)暴力與貪婪、犯罪增加,貧富差距日益嚴重;4)環境迅速惡化,危害人類生存……等等,真是罄竹難書。

然而,令人沮喪的是,巴刻認為社會的世俗化是無可避免的。正因如此,他才呼籲基督徒起而行動,「成為世上的鹽,使社會免於敗壞的防腐劑」,運用他們的一切能力,來建立、維護社會公義,樹立基督教的價值,為神、為社會堅決主張神的律法。他更呼籲基督徒努力了解發生在他們周遭的世俗化──是什麼理由或傷痕,使人們擁抱世俗化的今日世界。問題是,少數積極的基督徒如何能承擔一個漂流而沒有目標的社會,以聖經真理的亮光照亮這個日漸黑暗的世俗化世界?在讀巴刻論述世俗化的問題時,真能體會出他那種悲天憫人的情懷,一方面感受到他對神堅定的信心,另一方面又似乎觸摸到他內心深處最柔弱的地方──對人的無奈和迷茫。當他問道:基督教社會的理想在今天切合實際嗎?人數微少的基督徒試圖使大眾生活符合神的律法是合理的嗎?這時他是在試圖喚醒沉睡的西方基督徒,還是在向神發出「天問」式的呼求?這在他討論人文主義時,我們會看得更加清楚。

二、人文主義(Humanism)

我從未想像過一位基督教神學家會自稱為人文主義者,然而巴刻就是這樣宣稱了,並且還說「我相信唯有一個徹底的基督徒,才配稱為人文主義者」,「福音的榮耀,有一部份也在於它是這個世界所曾見過唯一真正的人文主義」。這是怎麼回事兒?在我的印象中,人文主義是和神徹底對立的,它是在否定神的基礎上建立起來的。無論是屬世主義、科學主義、馬克思主義或存在主義,他們都認為人文主義歷經文藝復興和啟蒙運動的洗禮,是人性的覺醒和對中世紀天主教神權統治的掙脫,是人類確立了自己可以離神獨立的普遍信念。特別是在現今的西方社會,似乎只有人文主義才是公認的信仰,也唯有在人文主義的旗幟下,人類才勉強站在一起,用現代科技建造新的「巴別塔」。

這巴別塔造得如何了呢?如果說今年四月二十日發生在科羅拉多州的校園血腥屠殺,是美國社會世俗化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那麼當前北約對南聯盟的狂轟濫炸,則可以說是人文主義最真實的寫照了。巴刻評論道「基督信仰的潮流退卻之後,留下了一個海巿蜃樓的迷夢」,當今西方世界就正沉浸在這人文主義的迷夢中。它是沙漠中絕望旅人的綠洲幻像,使人精神為之一振,有力量支持軟弱的步伐加速前進,但最終卻得不到救命的活水,只不過使死亡提前來到而已。在美國社會,人文主義的信念都濃縮在傑瑞魯賓(Jerry Rubin)這個嬉皮士的一句格言中了:「只要覺得好,就去作吧!」(If it feels good, do it.)當人開始拒絕神,用自以為是的罪性來統治世界時,人類的現實跟挪亞時代沒有什麼不同,從這點來說,日光之下並無新事。

巴刻當然不認同這種「人文主義」,這位彬彬有禮的英國紳士漲紅了臉,開始發怒了。雖然先道了歉,但還是用了一個紳士在公開場合不能用的詞,說這些所謂的人文主義實際上是「禽獸主義」或「野蠻主義」。他認為那些自稱的人文主義者所標榜的生活方式,就是背棄基督徒所認識的神、放棄聖經以及過去聖徒所傳給我們的美好人生的理想,只為了去「做我們自己想做的事」。除了內心的衝動之外,不再尊重任何權威,喪失了人性中基本可貴的尊嚴,而「選擇了一種更適合低等動物生活的方式」,這與人的本性和潛力是絕不相稱的。他認為人文主義追求的是人性中各種可能的全然實現,而在追求的過程中,神被尊崇,並在我們身上彰顯祂榮耀的形像,這才能算是人性全然的實現。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唯有基督徒才有資格稱自己是人文主義者,也因此他宣告自己是人文主義者。

讀完《認識人》這本書,掩卷之餘,禁不住思索起自己的祖國。儘管許多有心人在努力尋找中國傳統文化中屬神的精神源泉,但無可諱言的,從孔子以降,二千多年的文明傳統是一個以人本主義為主的社會架構。我們從沒有「聖化」過,所以也無所謂「世俗化」;我們從來沒有被基督的聖潔之潮所淹沒,所以也不可能產生實質意義上「人文主義」的海巿蜃樓,然而可怕的是我們非常容易認同西方世俗化的價值體系,把當今西方的人文主義當作是改造中國的靈丹妙藥來接受。在實現現代化、躋身世界強國之林的夢想激勵引誘下,我們正或自覺或不自覺地追隨在西方社會世俗化的塵埃之後,自鳴得意地努力追趕。豈不知,我們正離神的道越來越遠;豈不知,西方社會二個世紀以來的自由、民主與經濟繁榮正是來自基督的祝福。這個祝福在本世紀末因著他們背離基督,正極度消減之際,我們卻不分青紅皂白地跟隨背離基督的腳蹤,那不是把神準備賜予中華民族的祝福給錯過了嗎?

巴刻的這本書,讓我們這些生活在北美的中國基督徒,能夠清醒地認識這個社會的本質,不被浮華的表象所迷惑,也不為各種動聽的思潮所吸引,使我們能在神的異象中,看見在神裡面作為人的意義。讓我們重拾基督對世人的關懷,更新福音行動,重建我們生活的社區;讓我們共同努力創造出一種環境,來幫助我們的同胞在基督信仰中日趨成熟;讓我們切切向神禱告,懇求神豐富的祝福如甘露一樣降臨在久旱的中華大地;讓我們傳承創世記一章廿八節「文化的委任」,和神藉著摩西律法與先知所表達對人群聖潔的關切,以及耶穌基督愛鄰舍的呼召;讓我們領受耶穌在馬太福音廿八章十九節向普世傳福音的大使命,建立基督化的社會,使自己和同胞都成為神的門徒。在其中,我們定能重拾自我,找到生存的價值,這也許就是巴刻此書給我最有意義的啟迪吧。

作者來自山東,九八年復活節在美國明尼蘇達受洗,隨後移民加拿大,並加入信友堂。現負責本堂圖書館之事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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