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上加恩
林為三
二十多年前,中國基督徒正處於迫害與患難中。在雲南昆明,就發生了一件慘事:一個四歲的男孩,在失蹤了一個多星期後,終於被找到了。他身上捆繫著繩索,落葉似地漂浮在下水道中。小男孩的父親從勞改隊請假回家料理後事。這位忠心的青年主僕平時用神的話語安慰了許多人,此刻望著肝腸寸斷的妻子,卻無言以對。他們不敢向主發怨言,只有不斷在主前哭泣,求神加給力量來承受痛苦。
當時這位妻子已經作了結紮手術,丈夫又長年在勞改營裡,家中還有一兒一女,經濟十分拮据,無論從哪方面看,再生一個孩子都是幾乎不可能的了。然而慈愛信實的主親自用大能的恩典,安慰了這對向著祂存純一敬畏之心的夫婦。這姊妹得到神的話:「......她父親就把上泉下泉賜給她。」(約書亞記
十五 19),頓時大得平安喜樂;於是整個家族及許多主內弟兄姊妹,都同心合意地為這個應許中的孩子禱告。(更確切地說,是為一個尚未受造的孩子獻上感謝。)一年半之後,這個小生命終於呱呱墜地了。出乎意料的是這孩子竟是女的。而這個女孩就是我。
我是整個家族中最小的,打從一出生就飽享神與人的愛:剛開始學語,就被大人帶著禱告,大聲說「阿們」;剛開始學步,就被姥姥和姥爺牽著上公園,陪他們傳福音;剛開始學唱,就滿耳滿腦的聖詩兒歌,「主的小孩」、「小綿羊」、「小小耶穌」等等。每一天的生活都充滿耶穌基督慈愛的身影。如今回想幼時對主單純的信心與熱愛,常令我滿面蒙羞,因為「你們若不回轉,變成小孩子的樣式,斷不得進天國。」(馬太福音
十八 3)
童年的記憶裡,「爸爸」僅僅是個朦朧而遙遠的詞兒。從親人口裡得知,他是「尊貴的主僕」,是「事奉神的人」,是「被神看重、為主受苦的人」。我不太理解:為什麼他是「僕人」,卻又是「尊貴」的;而既然是尊貴的,為什麼我們家似乎比任何人家都窮呢?不過有一件事是我深深察覺到與別人不同的,那就是家中洋溢的愛與喜樂。當時,爸爸被遣返回福建原籍,舅父下放農場改造,姨父在邊遠山區行醫傳道,家中只剩下婦孺老弱:姥姥烹煮全家的飯食,姥爺負責家人的靈命,舅母和媽媽掙錢養家,兄長姊姊們則幫助弟妹的學業。整個大家庭同心合意,從未因任何困難艱辛遠離過神。姥爺每日清晨都招聚全家讀經、禱告、唱詩,在街坊鄰里間為基督作了美好的見證。
這樣的愛是屬天的,所以並不止於家人互愛;無論家中多麼困難,我們都不停止接待落難的弟兄姊妹。記得我五歲那年,家裡來了一位鄉下的傳道人。他聽說我們家接待主內朋友,於是慕名前來探訪。姥爺看到他身上滿是補釘的單衣,就把剛上身的一件夾襖脫下來給他穿上。我知道姥爺身體實在很弱,經不起風寒,那件夾襖是媽媽湊了好久的錢給他買的;可我不敢發話,只是淚眼汪汪地看著那位素不相識的老伯。他也哭了。他走的時候,姥姥把家中所有的現錢都給了他。雖然自此我們就與他失去了聯繫(或許他已和我的姥爺姥姥相會在樂園裡),但這件事,以及許多類似的小事,我相信都已被神記錄在冊子上了,因為「凡因你們是屬基督、給你們一杯水喝的,我實在告訴你們,他不能不得賞賜」(馬可福音
九 41)。
神給我家最大的賞賜,就是讓整個家族都起來事奉祂,正如姥爺在世時經常在家中大聲宣讀的:「至於我和我家,我們必定事奉耶和華」(約書亞記
廿四 15)。姥爺原是教會長老,文革伊始,教會關閉,但他為神作工卻從不間斷:他每天上街傳福音,幾次為此被抓入獄,都因年紀實在太大,還是被釋放了。(感謝神!)姥爺因中風突然去世的那天上午,還帶我去公園傳道,可謂至死忠心。姥姥不太識字,卻可以通背全本新約,以及舊約聖經的許多章節。她一身的基督馨香之氣,走到哪兒都榮耀了神的名。也正是她這樣一個婦人,建立起昆明鄉下第一間教會,因聽她傳福音信主的人,現今已開始牧會、傳道、撒種、收割了。姥姥去世前一週作了首詩歌交給姨媽,讓全家傳唱:「......我乃快樂回天府,榮耀,榮耀,真榮耀!」聽到這詩時我止不住流淚,可媽媽她們卻平靜地開始準備後事。看到姨父將繡有紅色十架的白布蓋在仍在熟睡的姥姥身上時,我憤怒至極,姨父卻笑瞇瞇地安慰我:「妳姥姥不是死,乃是榮耀回天家。我們應該歡送她才是。」三天後,姥姥在沒有任何病痛的情況下被神接走了,面容恬靜安詳,彷彿在深沉甜美的熟睡中。來參加追思禮拜的非基督徒看見她容光煥發的臉,都說:「這麼好看!看樣子我們也得信她的神了!」感謝主,祂就是這樣用恩典裝飾祂的兒女。(順便一提,我那四歲就慘死的小哥哥,雖然被污水浸泡了好幾天,聽說面容卻仍似天使般白皙溫潤,震撼了當時圍觀的人群。)
爺爺奶奶是第二代基督徒。和姥姥及姥爺一樣,他們也以信德彰顯了神的榮耀。爺爺是醫生,常背著藥箱走村串坊,藉著免費行醫來傳道;更將自己最愛的兒子(也就是我父親),送去讀神學服事主。奶奶是童養媳,卻善用才德,培養了五個全職事奉的兒女。實際上,我所有的家族長輩現今都在中國各地牧會、傳道;事奉神這一職分,在我的家族中,仍是當盡的本分。「這樣,你們作完了一切所吩咐的,只當說,我們是無用的僕人,所做的本是我們應分作的」(路加福音
十七10)。
我就是在這樣的家庭氛圍中成長起來的。家中每個人都對我疼愛備至,但管教起我來也十分嚴厲,以致我時常羨慕別的孩子可以自由自在、無拘無束。這種漸自強大的反叛心理,使我越來越遠離神,甚至開始懷疑祂是否真的存在。可每當享受完罪中之樂後,心中的虛空就會如影隨形地跟著我,折磨我的每一根神經,直到無法言喻的痛苦像空氣一般包圍了我。這時心靈深處微小的嘆息便化為飢渴的吶喊:「哦,主啊,請您救我!」
終於,在一次家庭的復興會中,我與哥哥姐姐們一同受洗歸主。在此之前,父母明知我的情況,卻似乎從未懷疑過我是否會得救。我問爸爸,為什麼他從不給我壓力;倘若他讓我早點受洗,我就用不著與罪奮力搏鬥這麼久了。爸爸輕鬆平易地回答我:「妳不是我和妳媽媽的,乃是神憐憫,賜給我們的。『神的物當歸給神,該撒的物當歸給該撒』,神自然會對妳負完全的責任,祂比我們更珍愛妳。」聽了這話,我心痛如絞,更加覺得自己不配得這麼大的救恩,這麼深的愛憐,與這麼好的父母。「我該怎樣作呢?」我不停地問自己,仍然想憑著自己的血氣與力量去「報答」神的恩典。現在想起來,當時的信心只不過是建立在沙土上的房子。
考大學那年,當我因其他官宦子弟走後門佔去了名額,而失去進入理想中那所著名大學的機會時,這沙土上的信心也被世界和自己給沖垮了。我再一次背離神,過起完全屬世的生活。由於神給的恩賜很多,我總能比同學表現得好些,因此常被讚美與吹捧所包圍,驕傲和虛榮也在那時膨脹到極處。我落入了塵世的深淵,無法自拔;然而每次結束了一天的熱鬧與喧騰後,我總能察覺到心底裡迫處於最角落的聖靈,正用無比的憂傷為我祈求。此時浮誇的快樂霎時消失,代之而起的是深深的絕望與痛苦。
絕望與痛苦一再重複,到了實在無法逃避的那一天,我只有回到神面前,嘗試向祂禱告。一跪下來,憂傷痛悔的淚便傾洩而出,止也止不住。這時大衛那首誠懇悔過、切求神恩的詩浮現眼前,我泣不成聲地唱起來,一遍又一遍:「神啊,求你為我造清潔的心,使我裡面重新有正直的靈。不要丟棄我、使我離開你的面,不要從我收回你的聖靈。求你使我仍得救恩之樂,賜我樂意的靈扶持我!」(詩篇
五十一 10-12)從那天起,我便對主許願:「我願被你全部得著。求你使用,任意使用!」
父親得知我對神全然委身時,並不顯得十分詫異,只是為此禁食禱告。禱告了約莫一個月,有天他滿有喜樂地對我說:「神終於回應了!我將三個兒女全部獻上,妳是最小的,我不知神會怎樣帶領妳;可有一樣是神明確告訴我的,『從祂豐滿的恩典裡,我們都領受了,而且恩上加恩』(約翰福音
一 16)。能夠服事主是最大的恩賜,如今我的大女兒已經奉獻,至於神賜的小女兒,祂說祂會恩上加恩地使用的。感謝主!」神也給母親以賽亞書中的一句話:「......以紅寶石造妳的女牆......」(五十四
11-12)。神藉著給父母的印證,更堅固了我服事祂的信心與決心。
在祂奇妙的帶領下,我得以入讀維真神學院,並拿到簽證。上飛機前一天的家庭感恩禮拜中,長輩與兄姐都用神的話勸訓教誨了我一番,但父親只對我說了一句話:「要愛神,超過世上的一切。」我知道這並不是單對傳道人的要求,乃是對所有基督人的要求。我彷彿聽到親愛的主耶穌在提比利亞海邊一次次地問彼得:「你愛我比這些更深嗎?」若是主今日問我,我能怎麼說呢?我又能怎樣作呢?
「至於我和我家,我們必定事奉耶和華」。當年姥爺在每次家庭禮拜中宣讀這話時堅定的聲音,經常縈繞耳際。我看見神因著他這樣忠誠無偽的宣告,真是「恩上加恩」地使用了我們整個家族,使復興的火把越燒越旺。僅只因為我們願意事奉的心,祂就如此看重我們
;這樣的大愛,又豈是我這樣的罪人所可能報答償還的?
能怎樣回答神給我的愛之問卷呢?我只能說:「至於我和我家,我們必定事奉耶和華,直至在世最後的日子!」
作者來自雲南昆明。十四歲時受洗歸主,九七年清楚蒙召,今年五月來溫哥華就讀維真神學院,並參與本教會提摩太團契與詩班事奉。